记忆深处的那头牛散文
二十多年没有用牛耕地了，可牛的影子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，像长了根似的难以拔除。
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头枣红色的大黄牯。那时候，夕阳像一颗红透的柿子正向西山谷底沉落。我扛着犁，赶着黄牯从山岗上那条陡峭的小路上下来。夕阳的余辉长长地照在山路上，牛蹄声踏响暮色苍茫的峡谷。这时，山下的寨子已升起了炊烟，烟从黑瓦缝中飘荡出来，袅袅绕绕地像海面上浮起的缕缕薄雾。是的，长炊烟的地方是人的归宿，也是牛的归宿。牛在前，人在后，我们一前一后地向着村寨移动。
我们的家在湘西偏北的一条山沟里。两边起伏的山脊绵延至天边的远处相合。山脊与山脊之间凹裂出一条狭长狭长的谷缝，这谷缝大概就是被称之为“山沟沟”的了。一条带子似的溪流逶迤地流淌着，沿途缀起一个个此起彼落的山寨。寨子一律是青瓦木屋，一幢幢星星般地辉映于树林里。木屋里栖居着血性的山民。这些雄性十足而又富于野性的山民，在蓝天下飞舞着闪亮的铁锄。一些杂草纷纷扑倒在地，山坡上的树林里便辟出一块块黑亮的土地。这些土地年复一年的种植已种得很熟了。时下，土地上的玉米、高梁长得十分的青翠和茂盛，躺在山谷里的是一些水田。这些水田一丘接着一丘，一弯连着一弯。田里的禾苗长势很旺，绿油油的。站在山顶望谷底，蜿蜒的谷底犹如一条碧绿翡翠的河流，静静地流淌着，流淌着。流着阳光，流着云彩，流着无穷的遐想。忽然间，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幅画来，这是怎样的一幅画呢？一位老妇人带着三个孩子，牵着一头大黄牛，他们沿着峡谷里的一条溪流不断地往峡谷的深处行进。峡谷的树林、遮天蔽日，林木阴森，简直连鸟雀都难飞过。脆弱的阳光艰难地透过树枝丫间的空隙，斑驳地映照在溪谷的岩石上或水波上。他们就这样艰难地走着、走着……然后在峡谷深处的一块小沙滩上停息了下来。然后，砍下树枝，割来茅草，沙滩上就立起了一座小茅屋。茅屋里升起了炊烟，这条峡谷里便有了人间的第一缕烟火。这就是我的祖辈初进峡谷时的一段情景。尔后，他们在山上垦土，在山下种田。世代与牛相依，人影与牛影相随。长年累月，风里雨里跟在牛尾的后面出出进进，整日活动在山坡上或水田里，沉重的脚板在凄风苦雨里创四季牧歌。
我挑起耕种田土的重担时才15岁。身子极其单薄，瘦得像一条菜豇豆。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队里给我们三家分子一头大黄牯。黄牯是从高界牧场上买来的一头良种牛，长得健壮结实；长长的腰身，高高的'大腿，两只眼睛如同两只膨胀的皮球煞是吓人，很精神，一身的皮毛红润而光亮，像涂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油彩。我们几家的田地就全靠黄牯来犁耙，它高挺的肩峰驮着我们深切的希望。
黄牯脾气温驯，善通人意，干起活来也肯下力，无论是炎热天或寒冷的冬日，时时与你保持一致，等待着你给它捆好绊肩绳，叫声“走”，它就昂着头，直着腰，一个劲地往前奔。遇上高坡陡坎如果你不叫它“调头”，它会勇往直前，好像把高山和云彩都踩在它的脚下。用它耕地你会感到心情舒畅。
对于饲料它也从不挑剔，有时在耕用前没来得及给它准备鲜嫩的草料，就喂它一些干稻草或干黄豆壳，它也毫无怨言；有时连干草也没有喂的，就让它在做工前，临时咬几口青草充饥，它也一声不吭。一天要干的活儿老早就会犁完。黄牯在烈日下劳作“呼哧呼哧”地喘着粗气，嘴边吐着白沫，这时我会心疼地停下来，让它歇一会儿再走，生怕它累坏。我们知道好牛是需要爱护的。夕阳落山，小鸟归巢，我们该收工回家了，这时，你叫一声“黄牯回家”，即使它在舔食着夜草也会立即停下来，乖乖地上路。要是你还没来得及捆好家什，它回过头来亲昵地望着你，直到你扛着犁铧跟在它的身后，它才迈开蹄子，踏着夕阳的余辉一路而归。
“好牛能耕田”，黄牯为我们拉出了第一个丰收年，那年的年饭特别香。
但贫穷依然像毒蛇一般深深地缠绕着我的故乡，饥饿的目光时刻都在猎取着食物，我们心爱的黄牯也未能逃脱被它果腹的厄运。就在第二年的夏天，二叔的儿子冬生在小学升初中时以4分之差落了榜。从小就尝够了不识字苦处的二叔，说什么也要让儿子读书，他决心让冬生去读高价书，学费要400元，可眼下又是青黄不接，二叔东挪西凑，好不容易才凑了200元。没法，他只能将自己的那一份牛分了一半给寨上的彭伍。二叔7岁就死了爹娘，12岁就靠给别人犁田为生，要说对牛的感情他比谁都深，平常哪家给牛的草料没喂饱，他会毫不留情地数落你一顿。那夜二叔一夜都没睡，他一个人独自蹲在牛栏边，“吧哒吧哒”地吸了一夜的旱烟。黄牯好像懂得主人的心事，它默然地承担了这一切。然而，福无双至，祸不单行。偏巧不久，三叔的女儿林燕又患上肝病，在县医院治疗要800元医疗费，三叔也只好将自己的那份牛分了一半出去。黄牯的担子由3家人增至5家人，犁田由三十多亩增到五十多亩，负荷一次次的累加，已压得它喘不过气来，贫穷与苦难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往牛背上压。眼见它一天天的瘦削，我曾抗议过，可我的抗议是那样的苍白无力。在第四年的夏天，水田的秧苗快要插完了，黄牯在耕最后一丘秧田时，终于累倒在水田里，它没能再站起来，长长的泥沟溢满了它的泪光，至死它好像都在责怪自己，没有完成主人交给它的任务，这可是它从来都没有过的啊！青山无语，小河流泪，天地一派静寂。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默默地献给了这片贫瘠的土地。仰望长空，一朵红云低低地浮在云空，久久地，久久地不肯散去。
时光飞逝，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，牛的影子一直存留在我的心间。二十多年来，我们的生活已发生深刻的变化，一天比一天的富裕，可心中的感触也颇多，总生出一些这样或那样的想法。每当与朋友们闲谈时，我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们叙说起我心中的那头牛。朋友听了感慨地说：“是啊！我们的生活离不开牛，我们的社会离不开牛，正是那无数头牛的默默献身，才换来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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